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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0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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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 08

不過這天的事情還是給鹿呦呦幼小的心靈留下了不少的陰影,晚上躺在軟綿綿的床上總也睡不著覺。

翻過來翻過去,腦子裏就像通了電的機器,一個勁在想爸爸怎麽樣,爸爸還好嗎,他的床硬不硬,被子暖不暖。

可那些小孩說了,爸爸現在是植物人,只會躺著,不會醒來,不會說話,那他能不能動,要是睡不舒服,能翻身嗎?

想著想著就難受,難受就得哭,眼睛裏的水龍頭又壞了,嘩啦啦地淌著淚,小聲嗚咽著像一只受傷的貓。

上頭鍋蓋頭也沒睡得著,聽見動靜拍了拍床板,問:“小囡,你幹嘛,是不是又哭啦?”

媽媽上個月給他們配了上下兩層的小床,原木色的外表,上了一層清亮堅硬的漆,運回來的時候,太陽一照閃到人眼。

原定的是他住上層,鹿呦呦住下層。

可小妹這喜新厭舊的也是喜歡得不行,放棄了跟世上最好抱枕——媽媽——共眠的機會,當晚膩在這新床上說什麽不肯下來。

他媽媽好說歹說,這才將人薅了下去,哭嚎聲響了半夜。

而原本高高興興爬上鋪睡覺的他怎麽都睡不著,也不知道是因為這哭聲,還是因為沒個軟綿綿的小身子。

鹿呦呦這會兒只顧著傷心,也顧不得上面哥哥的問題,拿嘴巴咬著拇指,邊抽抽邊流眼淚。

忽地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,是從旁邊連接上下鋪的小樓梯上傳來的聲音,她往外一翻瞧見一個黑黢黢的影子,小小吃了一驚,問:“……哥哥。”

“是我,別怕。”他踩在拖鞋上,站到她床邊,盡管看不清她臉,但心意是要盡到的,抓著睡衣的長袖子就往她臉上一通蹭。

鹿呦呦一陣嗚嗚咽咽,他問怎麽還哭呢呀,她好不容易抓住他手,說:“哥哥別揉了,我都喘不過氣來啦。”

哥哥還是捧著她臉,又仔仔細細擦了一遍。

已經入秋,白天還不覺得,晚上那是特別的涼,鹿呦呦坐起來,抓過他冰涼的手,問:“哥哥,你是不是冷呀?”

哥哥兩個大眼睛一閃一閃的,此刻小聲咕噥一句:“你說呢?”

鹿呦呦有點局促,像是自己做錯事一樣,繼而往床裏面縮了一縮,拍拍床板,說:“哥哥,你上來捂會吧!”

哥哥倒是忸怩起來,說:“還是算了吧,咱倆一個女的,一個是男的,不能老在一張床上擠著。”

鹿呦呦那時候還天真,一臉迷糊地把腦袋伸出去,問:“怎麽男的女的就不能睡一塊了嗎?”

哥哥一昂頭:“那是當然!”

鹿呦呦見他態度這麽堅決,就不敢再多說話了,失落地往床裏頭一縮,將小被子往身上拽了拽,說:“那我睡了。”

哥哥卻已經踩著床沿鉆進來,振振有詞地說:“不過那是大人的事,咱們還小,睡一起應該也沒事兒的。”

鹿呦呦又高興起來,小聲地說了一個“哦”,給他讓出足夠的位置,往裏拱啊拱,哥哥又給她抱了回來,說:“你別動,被子都該不夠了!”

床比以前睡得要窄,兩個小人頭一次貼得這麽近,因為共用一個枕頭,所以連同呼吸都濡染到一起。

哥哥比她睡得高一點,熱氣正好吐在她腦門上,暖烘烘的,帶著一點點的濕潤,不難受,還想再靠近一點。

他這時候拿手碰了碰她胳膊,問:“小囡,你剛剛哭什麽呢,弄得我一點都睡不著,是不是又想你爸爸了?”

鹿呦呦點點頭,想他大概不怎麽能瞧見自己,又趕忙說話,說:“是有一點想他,想他睡得好不好,有沒有吃飯。”

哥哥戳她臉蛋,說她傻,又問:“小囡,你什麽時候來的,從哪來的,之前我怎麽一直都沒見過你?”

鹿呦呦就掰著手指頭給他數,說:“先從姑姑家來的,之前是奶奶家,舅舅家,阿姨家,婆婆家……再往前,再往前我也不記得啦。”

“哦,那你沒來多久呀!”

“來很久啦。”

孩子對時間的概念不強,哥哥見多識廣一點,找了個精確的參照系給她,問:“小囡,你是幾年級來的呀?”

“二年級呀!”

“那你是幾年級來的呀?”

“二年級呀!”

哥哥聽完就笑了,笑得還特別投入特別認真。鹿呦呦覺得不好意思,蜷起身子往被子裏鉆,腦袋就靠他靠得更近了。

哥哥摸了摸她頭發,說:“小囡,你別著急,你聽我媽的話了嗎,我們家一定會給你爸爸好好治療的,他會沒事的。以後放學,我每天都帶你去見他,你跟他說話,他總有一天會搭理你的!”

鹿呦呦像是聽見,又像是沒聽見,直到哥哥摸上她輪廓冰涼的耳朵,揉了揉耳珠,她這才跟點了笑穴一樣嘿嘿地笑,說:“我知道啦,哥哥。”

哥哥順著耳廓摸到她臉上,搓著說著:“小囡,反正以後不管怎樣,你都是我妹妹,我會一直呆在你身邊,不會丟下你的。”

年輕時的承諾太過純凈太過美好,而說話的這一個是如此虔誠如此懇切,鹿呦呦幾乎是立刻就相信了,說:“好的,哥哥。”

他們躲在被子裏笑,摸黑做著找到彼此的游戲,然後一頭大汗地鉆出來,精疲力盡地重新倒在同一個枕頭上。

哥哥將她黏在額頭的頭發撥開了,映著小窗裏透進來的光線看她鼓鼓的帶著稚氣的臉,手順著飽滿的額頭到眼睛,挺翹的鼻子最後是嘴。

鹿呦呦癢得咯咯笑,聽到他說:“小囡,咱倆扮爸爸媽媽吧。”

這話對一個五年級的男孩來說,可不容易,脫口之前,他幾乎用上了這一年來最大的思想鬥爭,期末考選A還是選B的時候都沒這麽用心。

鹿呦呦一個停頓沒說話,他立刻就羞赧起來,拿憤怒做盾牌,說:“你不願意就算了,我睡了,我睡了!”

說著真的要轉身過去,鹿呦呦卻趕忙去拉拉他袖子,問:“哥哥,我是在想,咱倆該怎麽當爸爸媽媽呢?”

一股氣來得快去得快,哥哥和她緊緊靠著,兩張小臉鼻尖靠鼻尖。他說:“爸爸媽媽就是……每天晚上媽媽要睡覺的時候,爸爸都會親她一下。”

可他應該沒想到鹿呦呦是鮮少見到媽媽的,自然也就對這樣的規矩很是陌生。可她願意去嘗試去習慣,就好像她真正有了媽媽,有了爸爸,有了相親相愛的家。

她於是催促:“那爸爸快親媽媽吧,孩子都睡著了,明天還要上班呢!”

哥哥摸著她後腦,咕噥:“哪來的小傻子。”就輕輕用嘴貼上她的嘴。

這是柔軟濕潤的兩瓣唇,像彈彈的果凍,像艷麗的花朵。

又什麽都不像,就只是他的唇,他的人,他。

誰說年紀輕輕不能動心,這一刻她分明聽到心裏一扇門開,然後撲棱棱而出的全是羽翼華麗的蝴蝶。

只是期待總是美好的,現實卻總是殘酷的,冬眠的爸爸沒有熬得過這年冬天,春天伴著冷冽寒風而來時,她的爸爸去世了。

阿姨將一個紅色面子的存在放到她手上,說:“小囡,這是你爸爸的……錢。阿姨給你存起來,寫的是你的名字,以後長大了留著給你用。”

她怔怔著不知道該怎麽辦,哥哥把它接過來塞進她衣服口袋裏。

他們在花的海洋裏送別父親,那是一個十分肅穆的場所,伴著莊重的悲歌,她跟在眾人後面圍著中間一處走。

有點不敢看啊,又不得不看,那是她的爸爸,是生她愛她的人,盡管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數,卻因為天生的緣分,教她無法舍得他。

一擡頭,他合衣躺在中間,表情是安詳的,臉色卻是青灰的,那麽瘦,那麽單薄……泫然欲泣的眾多聲音裏,她終於開始流淚。

有人在後捏了捏她的手,一回頭,哥哥眼睛亮亮地看著她。

而更棘手的事情卻正從這兒萌發。

哥哥一家開始越來越頻繁地討論年幼的她的出路。她是有母親的,雖然改嫁過有了自己的家庭,可她畢竟還是這個孩子的母親。

或者讓她回到鄉下去,去她的親戚那住一段時間,奶奶,外婆,什麽都好,畢竟血管裏流著相似的血液,對她不會壞到哪裏去。

大不了,給他們補貼一點錢,咱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。

阿姨發了很大一通火,將玻璃杯扔到地上。他們明明在裏屋爭吵,吼聲卻傳到外邊來:“她在那些地方過得不好,她還得上學,她不能回去。”

叔叔也不是沒有苦衷:“那你想怎麽辦,咱們要收養她嗎,咱們能收養她嗎。已經有兩個孩子了,條件也不允許,你這樣只會更加害到她,趁著還沒有什麽感情,趕緊把她送走了!”

“她爸爸是為了你才死的!做人不能沒有良心啊!讓她留下來吧,這麽多天不是也過下來了嗎。等她大一點,讓她去寄宿,或者……或者……反正別讓她走,我見不得她哭。”

阿姨見不到她哭,哥哥卻能。

她像是一只孤零零的小貓,用纖細的爪子撓了撓臉,然後一溜煙跑到自己的窩裏去,搗鼓一下這個,搗鼓一下那個。

哥哥來看她,撥開她烏蒙蒙的頭發,她正無聲地掉著眼淚,問你幹嘛呢,她囁嚅著道:“哥哥,我要走了。”

哥哥一下子跌坐床上,說:“你走,你要走到哪裏去?”

鹿呦呦搖頭,將她擱在床上的東西一一收拾起來,有他們一起畫過的彩筆,有用禿嚕頭的橡皮,有被哥哥失手摔彎筆尖的鋼筆……

之前阿姨喊他們收過幾回,說狗窩豬窩不如你們的被窩,他們還一起笑著打馬虎眼。這時候都收起來,她說:“我得帶走啦!”

哥哥一把拽過她手裏的東西,說:“不行,小囡,我不許你走!”

他爸爸的聲音震耳欲聾,喊著:“必須把她送走!”

他媽媽說:“你聲音小一點,他們會聽見的!”

哥哥立馬站起來,立在床邊,一手握拳往另一只手上一砸,還是那句話:“不行,我不許你走!”

他飛也似地跑過去砸門,咚咚咚敲得地動山搖,直到裏面的人把門打開,他將他爸爸推得踉蹌,說:“我不同意你把小囡送走。”

“兒子,不了解情況——”

“我說了,我不同意你把小囡送走!你們養她是最好,你們要是不肯養她,我就是出去打工掙錢,也要養活她!”

小妹也過來央求,抱著她爸爸的大腿,說:“爸爸,別讓姐姐走,姐姐給我繃皮筋,姐姐給我講笑話!”

誰都沒註意屋裏另一個小小身影跑出去。

等察覺鹿呦呦不在的時候,大家焦急地分頭去尋找,媽媽把小妹留給了兒子看管,說:“你們在家等著,她腿短跑不了多遠的!”

小鍋蓋頭卻熬不住,要把小妹鎖家裏,小妹卻硬是淚眼漣漣的一路跟著。兩個人手拉手,跑出院子,跑上大街。

那時候街上來往的車輛還不多,可有呼嘯而過的大卡車和篤篤篤冒黑煙的拖拉機。小鍋蓋頭讓小妹一定跟好自己,卻在跑到學校門外的一條僻靜小巷見到鹿呦呦時,丟了小妹狂奔而去。

這是他跟鹿呦呦上學最常走的一條路,路上鋪著巨大的青磚,因為年數久遠而翹起一邊。走起來的時候帶著響,雨天就更糟,一踩潑人一身水,卻是枯燥的路上不多的樂趣。

鹿呦呦跑得太急,被絆了一跤,此刻正眼巴巴看著自己腫起一大塊的腳踝掉眼淚。看到哥哥向她撲來的時候,眼裏帶著點委屈帶著點期盼,又想他在又想他不在。

哥哥卻在半路停下來,小妹也摔了一跤,正在後頭哭得聲嘶力竭。而轉頭的一看卻是觸目驚心,她磕到了下巴,那裏皮開肉綻淌出鮮紅的血,染得粉色外套上一大朵紅。

哥哥又跑回去,將小妹抱起來,他前所未有的害怕,害怕又焦急。小妹哭著喊疼,他用手摸著她淌到脖子上的血,說:“不疼,哥哥帶你去找爸媽,去看醫生。”

他再跑去扶鹿呦呦,問:“你還能走嗎?”她腫成面包的腳踝卻不聽話,無論她怎麽使勁,他怎麽扶,她都站不起來,更別提邁開步子。

鹿呦呦推他去找小妹,要他帶她去看醫生,他說:“那你等我會兒,我一會找人過來接你,你答應我乖乖呆這兒等,不許不見,不許走掉。”

鹿呦呦點頭,說:“哥哥,你去吧,我不淘氣了,我現在想走也走不了啊。”

他這才稍稍定一定心,去攙扶自己的妹妹,扭頭一望,她坐在地上,孤零零的,小小的一團。

心就跟被人揍了一拳似的那麽疼,他放下小妹,又跑回來,捧著她臉,撥開她細軟的劉海,說:“小囡,你千萬不要走啊,你一定要在這兒等我,我會來接你的,很快,我一定會來接你的。”

她狠狠點頭,說:“我知道了哥哥。”

他這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,不見人影前,他仍舊喊:“不要走啊,小囡,我一定會來接你的。”

可小囡,卻再也沒有等來過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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